金刚台悟“红”
九曲回肠的盘山路,考验着驾车师傅的车技,也考验着车内故作镇静的我。胃里头有一股无法按捺的冲动想要往上涌,就像地心奔突的岩浆,你无法阻止山口的喷发。在吐出几大口酸水之后,我有气无力地对一行的作家老师也吐了一口酸水:晕车,真的好难受!
老师们频出妙招,有建议嘴里包一颗糖的,有教按捏足三里的,有帮着掐虎口的,最后有人提议,不如唱唱歌,注意力转移了,说不定就好了,于是乎歌声响起。歌声从宽大的玻璃窗飞出去,飘荡在奔赴金刚台的崎岖山道,散落于深深浅浅的沟壑之间。
当年金刚台上的妇女排,艰辛地穿梭于崇山峻岭、逶迤小道时,是不是也有歌声呢?
汤家汇一带,层峦叠翠,山岭巍峨,偶尔一转的空旷处,千峰一弧,林涛竹海,风起云涌。大别山的秋天,深邃而丰满。行至于此,不觉触摸到一道红色的脉搏,触摸到岁月夹层曾经的烽火硝烟、枪管摇曳。耳朵边,一曲低沉雄浑的旋律,由弱而强,庄严地响起。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没有说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拿起武器,保卫家乡,保护自己!”歌声叠加着女人们的声音,坚定而自信。一群英勇的女性,为自己的翻身,为大众的幸福,要与白狗子拼到底。不能随大部队前线抗日,那就在后方坚持游击战吧,再苦也不言。她们挖野菜、采野果、打野鸡,把生存的艰难踩倒在草根之下。没有武器找敌人要,周旋,声东击西,打伏击战,慢慢积攒反攻的力量。她们怀抱里还有婴儿,那就用布袋兜在胸前,带着娃儿去打仗。
一群手无寸铁的妇女,从各自的不幸中奔出来,从一腔杀敌自救的激情中奔出来,从最朴素的家国情怀中奔出来,沿着一条红色的脉络,汇聚到一起,汇聚到金刚台的原始密林之中。
也许现在你用电子导航还迷路,坐在车上还累得不行,而过去这十八盘的山路上,妇女排的战士们是用脚来寻路和丈量的。人们可以翻开书本,对着那一段历史空发感慨,却无法翻开妇女们的脚板心,脚板心上记载的才是真正的革命,真正的岁月和沧桑。
眼前的金刚台,安宁地坐落在红色皖西——金寨县连绵的群峰之间,斯文得像一个待嫁的少女。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瑰丽美景依旧在,“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歌声依旧在,期待的目光却难以再寻觅到火红年代的枪声,以及霍然而明亮的婴儿的啼哭声。世界一片安宁,山山岭岭庄严肃穆,高低错落的大树小树、野草山花都在幸福地享受阳光,不言不语地面对追寻者虔诚地膜拜,不为所动,定若禅宗。
那一年,红军主力撤离大别山,大部队开拔,北上长征。妇女们七嘴八舌要跟大部队一起走,难成行啊。组织上让部队留下女同志,还有地方上的女干部,分散隐蔽或回家种地。女人们一百个不乐意也必须服从,斗争到底的决心把她们凝聚起来,于是成立妇女排,上了金刚台。
排长桂花的肚子里,有一枚红色的种子。这是红军战士的血脉,是革命的后代,是红色的未来。想必这个孩子降生的时候,金刚台的上空也有祥云缭绕,夕阳中漫山的树叶被镶上壮丽的金边,美得无比灿烂。
孩子是生命的宗教。
当他一身圣洁地来到人间,降落在某一簇山草,或者某一处烂泥之中,双目微睁,观瞻人间,一定也是被上帝祝福的孩子,上帝也给他在前方摆上了一条遥远的人生路,通向风和日丽的未来。
而这枚革命的花朵,开在烽烟弥漫的战争丛林,一路要经历几多凶险、几多不测、几多水深火热,无人知晓;这一枚生命的火把,穿过黑夜,再穿过黑夜,黎明究竟有多远,没有谁可以丈量。上帝并不执意去安排一个人一生的命数。
女战士们把母子团团围住,目光中充满惊喜而激动的母性的爱怜,她们几乎是双手合十,诵经般迎请这个小生命来到人间。尽管,她们的心里有丝丝的惶急和忙乱,尽管不时响起的枪声宛若冰雨滴在眼睑。但是,一旦出生了,就是上天不予更改的命题,即使来得再不是时候,都必须拨开前方雾深露重的艰险,往前迈脚。
此时,金刚台的妇女排大约40人,住在隐蔽的山洞里,四面被白军重重包围。
封锁住,搜出来,剿灭光,这是白军的理论。
生存下去,保存力量,伺机反击,这是妇女排的理论。
围剿开始了。战士们钻入杂树林,荆棘密布,孩子的哭声响起;转移过河,冰冷的荷花塘浸过半腰,咳嗽,孩子的哭声再度响起……
这不合时宜的哭声突然成了生与死的命脉。这一点,婴儿永远不会明白。但妇女排的每一个战士明白,婴儿的母亲桂花明白。很多情况下,“明白”是多么残酷的字眼,明白了,就不能放任。更残酷的是,此时此刻,不容理论,不容思考,不容分辩,你必须立刻去做一点什么,阻止哭声,阻止暴露,阻止可能的后果,阻止潜伏的命运。
当千钧立于一发之际,你是托住千钧,还是雄助一发?
一个母亲,面对怀抱中哭泣的婴儿,最原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巴。万世母亲,代代如此,人类天性。
谢天谢地,孩子不哭了。
四周死一样安静,白军枪杆子拨拉草木声,边搜边发出的咒骂声,像来自天外。所有匍匐的战士屏住呼吸,这一刻,箭在弩上;这一刻,一声咳嗽都能着火。这一刻,山花野草都不敢生长;这一刻,天与地只管对望,不敢说话。这一刻,一秒长于千年。
只能等待。等待白军捕捉的大网一步步移向别处,才可能迎来新生。保住大家,就是保住革命的力量,革命的火焰,就可以继续打鬼子,就会有胜利,就会有希望,就会有光明和远方。
可是,母亲已经长久地没有粮食吃了,半个多月没有咽过一粒大米,野菜、树皮填充的肚皮,血脉的运行不可能产生美学,神奇的生理机制在这里一点都不神奇:没有原料,就不可能产出洁白的乳汁。
孩子辛苦半晌,累疼了腮帮子,也没有吮吸到一口甜香,他不乐意了,他要告诉妈妈,他要诉说,他要责怪,他要抗议,他要发出不满的声音。而这要命的声音,是许多战士命悬一线时飞来的一把刀,刀锋一出,星落线断,坠于深渊。
母亲已经感受到婴儿的躁动,那母子连心的一个挣扎,母亲已经听懂。在孩子的小嘴松开乳头,准备用“呜哇呜哇”的牢骚告诉妈妈饥饿难耐的时候,在小嘴巴张开的一瞬间,在乳头即将掉落的一瞬间,在恼怒的哭声即将爆发的百分之一秒,母亲前胸一挺,双臂一紧,用乳头牢牢压住了孩子的嘴巴。
母亲心里告诉孩子:稍等啊,稍等,挺住!你的父亲是红军的指挥,你的母亲是妇女排的战士,从来都是个人需要服从党的命令,从来不做违背革命利益的事情,你是红军的后代,怎么能不止住哭声呢?你要听话……你是多么可爱啊,儿子,妈妈盼着你快一点长大,那时候啊,江山打下来了,你可以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坐在学堂里念书,长本事了,好干大事,再给娘娶个好媳妇回来……忍一下,等会儿,再等一小会,鬼子就走远了,就好了,儿子。你憋住这一时,大伙儿就得救了。孩子啊,大伙儿得救了,你也就得救了……
孩子猛烈地挣扎在母亲桂花的怀抱里,越来越烦躁,他稚嫩的小手在空中乱抓,小腿剧烈地踢踏。
母亲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经久不动。
她的眼睛死一般盯着渐搜渐远的白军,她用心劝慰自己的乳儿“一会就好,儿子,一会就好……”
当夕阳血红地斜向山头,远去的白匪背影开始模糊的时候,母亲松开了自己的宝贝。
不再挣扎的孩子,百般挣扎的母亲,一个静,一个动。
几分钟之前,孩子动,母亲稳若磐石。
几分钟之后,孩子静下来,母亲却从外到内,从内到外,从口鼻到眉眼,从顶门心到五脏六腑,全都起伏起来,撕心裂肺。一声呼唤化成无边的泪水,滚滚而下:“我的孩儿啊——”
这一声呼唤,像一只震山的锤子,敲得天摇地动,山颤抖、水颤抖、草木颤抖,所有在场的人心,为之颤抖。所有人的心脏和肠子,都一把一把从肚子里掏出来,在泥巴里翻搅,在磨盘下碾轧,在砧板上砍剁,在热油里煎炸,在箭矢下穿孔……
这罪孽深重的世界,一贴镇痛的膏药都不给你。
此处没有神,没有佛。
只有悲苦、高寒、舍身站在一边行注目礼,对着两百里金刚台,对着一面红色的旗帜、一个红色的母亲、还有一个红色的孩子,行注目礼。野林乱石之间埋头流淌的淙淙细泉,也把一生的水,都向这个山涧流了过来。一位被洗劫一空的母亲,宛若河面上一枚枯竭的落叶,随波跌宕,哪一处水面都无法提供给她失落的果实。
大家一起埋葬了孩子,像埋葬一枚红色的种子。金刚台不知名的小山岭,名不见经传的泥土,因为埋葬了这样一个被牺牲的小生命,而变得格外的高贵而厚重。
人们埋葬了一个最小的革命者,一个为革命事业而牺牲的“战士”。荒僻的汤家汇,薄薄的土层,以巨大的疼爱收藏了这个婴儿。
金刚台的九月,没有映山红,没有兰草花。那些来自春天的基因,不讲述秋天的故事。但虔诚追“红”一群人,依然发现了无比灿烂的“红”,非常悠远的“香”。
世世代代居住于山里的人,把漫山遍野的一种植物叫做“映山红”,他们没说映山的是“红”还是“血”,把千山万壑的一种植物叫“兰草花”,没有说兰草花是“草”还是“花”。无数的英雄儿女,有的趟过死亡,有的趴下,我们却深深知道,她(他)们都是天空的旗帜,大地的花。
汽车在薄暮中下山的时候,回眸一望,金刚台峰峦叠嶂,竹影绵绵,天光和地气华育英灵,金刚台体内的铁,体外的奇峰秀石,无不浑然天成,气韵妙合。
来金刚台,我们上了红色的一课:生动,丰满,铭记不忘。
“红”是一本书。
“红”是一本教科书,摊开在绮丽的山水之间,摊开在广袤的历史之间,摊开在英雄们清澈宽广的灵魂之间。得叫一代代人去阅读,去领会,去咀嚼,去感悟;
“红”是一本哲学书,有不尽的错综和矛盾,有无限的存在和永恒的精神,有丰盛的困惑和痛感,需要人们去剖析,去解读,去习得,去品鉴;
“红”是一本关于大德大爱的书,是精神高空圣洁的白云,可以擦拭琐碎的生活,可以拂拭缺少光泽的内心。
以性情去悟,以执念去悟,以热爱去悟,以尊敬去悟,深深地呼吸,沉默正靠近庄严,寂静正靠近伟大。(黄圣凤/文 汪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