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新茶采摘时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对我的启蒙教育,都是在劳动时节、在田间地头进行的,内容都与稼穑耕作相关联。我还记得,采茶季节,他们教给我一个谜语:“生在山上,卖到山下,一到水里,就会开花。”那个谜底是“茶叶”。
我的童年时代,物质生活是极度贫乏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为养家而应付这七件事,差不多成为父母全部的生活追求。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柴不够烧,米不够吃,缺油少盐,独有这个“茶”,似乎并不缺少。因为,我人生的很多美好回忆,都是与“茶”相关联的。
皖西日报融媒体记者 流冰 摄
我的家在山区,有茶地,有茶山。毛主席视察舒城,发出“以后在山坡上要多多开辟茶园”,我们那里更是兴起建设茶园的热潮。原来的荒山野岭,都变成了累累层层的茶园。幼儿时代,母亲采茶,用背篓把我背到茶山。远处,油菜花一畦一畦地黄,映山红一山一山地粉。近处,晨光爬满茶树的缝隙,泛起金黄的涟漪。清风徐来,花香茶香,悠然而至。我和小伙伴们在茶树之间穿梭玩闹,我的游戏是在茶园中开始的。
我的劳动课也与茶相关。母亲上山采茶,让我学做家务。烧饭不行,那就烧茶吧。所谓烧茶,就是在饭锅里烧上半锅开水,水开以后,先抓一把家里自制的茶叶,放入大茶壶中,再用水瓢把开水舀入壶中。那个大茶壶,质粗而价廉,肚大而嘴小,是农村土窑烧出来的,灰褐色,外表烧釉,壶腹上画几根花草,壶盖上面,居中一根粗圆提梁。农忙时节,我和弟弟,提着那个大茶壶,送到田间地头,给父母解渴。大茶壶久泡出来的茶水,味道浓酽,颜色深重,加上井水水质不好,茶水表面还会结出一层薄薄的茶色的釉,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味道。只是那种苦茶味,比起白开水来,更能使辛苦劳作的父母在炎热中感到一丝清凉,在疲累中获得一点振奋罢了。归途中,弟弟也口渴,我便双手捧起茶壶,弟弟手握壶嘴,猛吸剩余的茶水,嗞溜有声,那情景至今仿佛还在眼前。
甚至,我的第一篇像样的文字,也与茶相关。
1983年秋天,我考入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那是一个读书的年代,也是一个让乡村少年放飞梦想的年代。学校有许多学生社团,我入学的时候,“江南文学社”正在招收新的成员,我递交了一篇散文《茶林正绿哟》,作为入社的申请作品。几天后,发现在六号楼正对着荷花塘的墙面上,有文学社出的一期专栏,我的文章居然被选中,用毛笔工整誊抄,张贴在显著的位置上,那应该算我第一次“发表”文章。我用很稚嫩的文字描写我家乡的特产,文章的内容已不记得了,只记得看过我文章的许多同学都羡慕我生长在茶乡。
那个时候,读名著,是我们的专业课,我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嗅到了茶香。《红楼梦》中,有一段关于六安茶的描写。贾母到妙玉的栊翠庵喝茶,当妙玉把泡好的茶奉上时,贾母却说:“我不吃六安茶”。妙玉回答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这段对话至少给我们传达两个信息。其一,贾母不吃六安茶而要吃老君眉,是因为她之前刚吃了酒肉,需要喝老君眉来消食解腻,并非说贾母不喜欢六安茶;其二,贾母见妙玉端茶来,就以为是六安茶,我们可想见,妙玉平素最喜欢饮用的是六安茶。在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中,写到六安茶,可见六安茶早登大雅之堂了。六安茶是今天的六安瓜片,还是指整个六安区域生产的茶叶?我不能考证,也无须考证,因为文学作品可以作个性化的解读,我更倾向于把《红楼梦》中的“六安茶”理解为我们皖西这个区域内生产的茶叶。我们皖西地处大别山区,山高林密,气候温润,山山出好茶,一县一品牌,除进入全国十大名茶的六安瓜片以外,还有霍山黄芽、金寨翠眉等,我的家乡也因一种叫小兰花的茶叶而光鲜亮丽。
晓天茶谷驿站
关于小兰花的来历,有多种版本,甚至穿凿附会,与民间故事、神话传说有关联。但是,我更喜欢那个最本色的解释。兰花茶的命名,一是外形似兰花,二是采茶季节正当兰花盛开,茶叶吸附兰花香气。因此,舒城本地茶就具有了兰花形、兰草色、兰花香的“三兰”品质。兰与茶,相互吸收,相得益彰。
虽然,我是伴着父母采茶、炒茶、卖茶长大的。但是,真正了解小兰花从采摘到加工成型的过程,是好多年以后的事。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春茶开采的时节,一位家在舒、潜交界深山里的同学,邀请我到他的家里去,她的母亲带着我们上山采茶,告诉过我们许多采茶的知识:以生长条件论,深山茶、荒山茶、阴山茶为上乘。以采摘时间论,晴朗的天气,上午露水晒干以后,是最好的采摘时段。采摘的叶形以一芽一叶、一芽二叶为主,鲜叶的嫩度、色度也要一致。
茶的制作更是精细活,同学的母亲亲手为我炒制过一罐小兰花,让我目睹过炒制过程的繁复与做工的考究。
有品质的小兰花,都是手工制成的。制茶工具非常原始:一个竹丝把,一灶并连的两口铁锅,篾制的竹匾和烘篓。同学的母亲多年从事炒茶工作,已经把这项极繁琐的劳动做成了艺术创造。她告诉我,茶叶是很娇贵的,得精心伺候。她先用旺火把两口斜锅加温烧热至理想的程度,再轻手从箩筐中抓起一把茶叶,轻轻放入斜锅中,然后手握竹丝把,运用腕力,按同一方向有节奏地回旋翻炒,把不离茶,茶不离锅,鲜嫩的绿叶很快变蔫、变软。到叶色翠绿、茶香显逸时,用竹丝把轻轻一挑,完成杀青、定型的茶叶就轻盈地落入放在一旁的竹匾里。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茶的清香也在那写意般的工序中弥漫在空气里。烘茶也极讲究,将茶叶摊放于篾制烘篓上,用山区烧制的无烟红木炭为热源,经过多次不同温度的烘烤和翻晾,除掉剩余的水分,兰花茶的清香便牢牢地锁定在那细小的芽叶中。
有这样高品质的茶,我就由少年时代的“喝”茶,也附庸风雅,学着“品”茶了,我对茶的喜好也渐渐演变为一种兼具实用与审美的双重之爱。不过,我之品茶,不喜欢用那些精巧的茶具,也不要那繁琐的程序。我最喜欢的茶具是普通的玻璃杯。从茶罐中取一撮兰花茶,轻放进杯中,用现烧的开水,冲入杯中。我喜欢看茶叶在透明的杯中欢快地轻舞,看芽尖缓缓地在杯中一簇簇竖起,挺直饱满,清朗亮丽宛如层层茶园上明媚的早春;我喜欢看那清亮的茶汤,绿黄两色,浑然天成,浓淡相宜;我喜欢看雾气在杯口袅袅升起,轻舒鼻翼,香若幽兰,令人感觉日月滋养、山水灵气,全都汇揽于杯中。
一杯清茶,是日常生活酿造的美意。无论是晓风拂面,还是明月临窗,手捧香雾氤氲的小兰花,让茶的清香缓缓地浸润肺腑,心灵便在虚静中显得空明,这时,或是翻看几页闲适的书,或是写一段性情文字,茶韵与书香交融,顿觉心清如水,时光静谧,岁月安好。
河棚茶文化主题公园
茶,既能平淡无奇,与柴米油盐共存于寻常百姓的灶台上;又能高贵典雅,与琴棋书画融入文人墨客的书房中。我时常在想,究竟是柴米油盐映衬了茶的朴素,还是琴棋书画拔高了茶的气度?
在我们舒城,茶是雅俗共赏的,它在乡野灶火间,也在高堂华屋上。舒城人,只要迈出家门,手中或包中必有一个道具,那就是茶杯。无论走多远,家乡的小兰花总会如影随形。茶已成为舒城重要的文化符号,茶俗渗透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今天,我们朋友聚会,常常会出入于大大小小的饭店酒馆,俗称“下饭店”。酒肉穿肠,“下饭店”已成为生活的负累。而小的时候,“下茶馆”,却成为一种生活的奢望。离我家五里路的小镇,有一条狭而长的老街,临街的“墙”,多为活动的木板,早上开门,主人在屋里一块一块卸下厚重的门板,屋内就成为店铺。在众多的店铺中,最吸引我的是地处街心的一家茶馆。茶馆陈设极简单,几张八仙桌,外围几条长板凳;案几上放着大茶壶和青花瓷碗,门口摆放着刚炸好的点心。走近街头,那淡雅的茶香,那油炸点心的浓香,就会诱惑着馋嘴少年的脚步,身不由己地走近茶馆。望茶不仅不可以止渴,反而刺激了辘辘饥肠。街道上那些有钱也有闲的老人,信奉“早茶、午酒、晚喝粥”的养生之道,一大早,就端坐在茶馆里。
茶馆主人送上一壶兰花茶,三五个老人,各自买下两个油炸“狮子头”,围坐在一起,一边慢慢咀嚼着点心,一边轻啜慢饮,邻里短长,人情世故,一壶茶,聊尽了生活百态。在乡村少年的眼中,那是一种悠闲的生活,也是一种富足的生活。
苏东坡有咏茶诗:“有客远方来,酌我一杯茗。”舒城人好客,泡茶迎客是基本礼仪。泡茶、端茶都有讲究,“满杯酒,半杯茶”,给客人倒茶切忌倒满,因为满杯的热茶容易溢出杯外而烫手;端茶敬客时,主人要态度和蔼,语言亲切,双手将茶杯送到客人手中或置于桌上。泡茶、端茶,不仅是对客人的尊重,同时也体现出主人的修养。逢年过节,或是重要的礼仪,有客来访,吃正餐之前,还有一个程序,叫喝“糕饼茶”。沏上好茶,桌上摆出糖果、糕点、瓜子、花生等,请好友乡邻作陪,边饮边吃,话叙家常。糕点装在精致的碟子中,茶水点在小巧的茶盏中。喝“糕饼茶”,仪式感多于实际的内容,这样的场合,大多不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也许,在古代的舒城,曾有把茶作为婚嫁聘礼的习俗。我在少年时代,还亲眼看过农村婚嫁中送“茶礼”的场景。男女订婚以后,男方要送聘礼到女家,这些礼物有烟、酒、糕点等,虽然也许没有茶叶,但是,都叫“茶礼”。女方收下“茶礼”,婚事就确定下来了。《红楼梦》中凤姐曾对林妹妹开玩笑说:“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么不给我家做媳妇呢?”大约就是这种婚俗的反映。到结婚那一天,女方要为女儿陪嫁,陪嫁的物品包括水瓶、脸盆等日常生活用品,这些物品装在稻箩里,稻箩外贴上大红喜字,请当地年轻力壮者,担起箩筐,叫做挑“茶挑”。女儿出嫁,有茶相伴,待到女子要生娃,娘家人要送“催生茶”,就是在产前送些鸡蛋、面条等食物,祝愿宝宝顺利降生,母子平安。“茶礼”“茶挑”“催生茶”,这些概念,也是对茶文化的一种表达吧。
茶文化,在舒城源远流长,家喻户晓。近年,我从一些浅表的印象中,欣喜地感知到,我的家乡茶叶经济方兴未艾,茶叶文化正在发扬光大。
随着“兰花茶”声誉的远播,“兰花古镇”又声名鹊起。县域西南的晓天镇,山青、天蓝、水绿、兰香。境内的白桑园,四面环山,常年云烟飘渺,雾气笼罩,是优质茶生长的理想环境。明代诗人张应元有诗:“龙舒幽静地,绝顶见烟霞。有径皆依竹,无畦不种茶。”小兰花中的精品“白霜雾毫”就产于这个区域。晓天老街,青砖灰瓦,雕梁画栋,古韵犹存。建设兰花古镇,“一山一漂流、一街一壶茶”,古镇因兰花而芬芳,兰花因古镇而增色。
如果说,山谷、河谷是自然之力形成的,那么,“茶谷”则是人力所为。“六安茶谷”,已成为皖西经济发展中的热词,成为老区产业转型升级的生长点。六安茶谷规划总面积6100多平方公里,建设范围涉及5个县区、48个乡镇,并将皖西著名的风景区和水库群纳入其中。茶谷,以茶叶的生产经营为载体,为生态增绿,为旅游添景,为农民增收。“500里茶谷孕育五朵金花”,这“五朵金花”就是六安瓜片、霍山黄芽、金寨翠眉、舒城小兰花、华山银毫。
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些水,谷,也还是那些谷,但是,当山谷、河谷融入了茶元素,变成茶谷的时候,立刻就绿意盎然,诗情流淌了。在茶谷主干线上,又衍生出茶谷小镇、茶谷小站、茶谷小院,这些带着茶乡印记的典雅景区,不仅是健康养生的好去处,也是让我们在浮躁中保持宁静的精神家园。
雕塑是城市的眼睛。近年,在我们县城,出现了许多各具特色、各有内涵的景观雕塑。有一组以茶叶为主题的雕塑就富有创意。主体造型表现小兰花的生长形态,“含苞待放”、“新芽初绽”,既是时间的流动,也是生命的舒展。主体色彩以环保生态的淡蓝色和白色为基调,汲取了青花瓷的纹饰及色泽,彰显了瓷器与茶文化的关系,突出了传统美学的和谐意境。这组雕塑,竖立在县城西南的政务新区,与新建的体育馆、南溪河公园等城市新景观遥相呼应,成为展示舒城茶文化与反映城市气质的新窗口。
生活在茶乡的人,是有口福的。人的味觉有强大的记忆力,少年时代留下来的口味,会一直保留在味蕾中。外出旅行,每到一地,如果有名茶,自然要观赏品鉴,但那不过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并为旅游助兴而已。外地的朋友,也馈赠过一些名茶,但大多数都成为我案头的摆设。日常饮用,最喜欢的还是小兰花!
我的女儿在国外生活工作,对家乡的茶也是情有独钟。每次离家,带去最多的物品,是兰花茶。我们曾去国外看她,带去最多的东西,也是兰花茶。女儿说,兰花茶,是家的味道。最是茶叶寄乡愁,一杯经家乡雨露滋养、阳光抚摸的兰花茶,最能安抚游子之心。舌尖上的乡愁,是游子对故里乡情的一种依恋。
春分过后,漫山遍野的茶树,饱吸春风春雨,嫩枝绿叶次第绽开,又到了茶乡采茶的季节。白居易有诗:“春泥秧稻暖,夜火焙茶香。”我分明已经闻到了温润的空气中飘来的缕缕茶香。(何登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