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和奶奶
编者按: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建党百年以来,革命英烈和老红军、老战士、老模范、老党员、老干部等老一代共产党人所形成、倡导的红色家风,彰显了共产党人的高尚品格和优良作风,是我们党永不褪色的“传家宝”,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收到郝睿的来稿《我的爷爷和奶奶》,读后很感动,有些历史是需要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心中有信仰,脚下有力量。时代车轮滚滚,家风传承的不仅是一个家庭的记忆,更是一种家庭共有的精神内核。
好些年了过去了,我还是会梦到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那些美好时光。因为,他们一直在我心里,没有离去。走进往事,回忆他们的一生,他们的家庭、他们的事业、他们五十多年的相濡以沫……
爷爷1924年出生在山东蓬莱北沟镇一户贫困家庭,原名郝维臣,15岁闯关东,落脚在安东粮店,过着清贫的学徒生活。当时东三省被日本鬼子侵占十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因看不惯日本鬼子横行霸道,欺负中国人,爷爷毅然返回老家参加革命,为避免连累家人,改名“鲁明”,寓意:山东光明。他作战有勇有谋,伏击战消灭了日军车队,火烧诸由伪军警察所,1949年任32军94师282团一营营长,参加了解放青岛的战役,不但率领全营荣记集体三等功,而且带出了一位华东一级战斗英雄——徐修武。
1950年春,部队奉命南下福建,为解放 台 湾做准备。10月突然接到中央急电北上。“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不少影片都会出现这样的画面:战士们高唱战歌,老百姓敲锣打鼓,欢送志愿军通过鸭绿江大桥。实际上早期赴朝作战是严格保密的,部队坐的是没有座位和窗户只能左右拉动铁门的闷罐火车,关上只有门缝透过些许光亮。
11月25日,27军领受任务:在长津湖发起第二次战役,爷爷所在的94师是第二梯队,随时准备增强进攻突击力量。27日,长津湖地区突降大雪,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当晚十时,战役打响,94师向柳潭里方向开进途中,280团的姜云初团长失踪,师长命令爷爷迅速沿行军路线寻找失踪人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爷爷和一位侯姓参谋,冒着美国飞机的狂轰乱炸上了路。为防止美机发现,他俩反穿着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前行。傍晚时分,终于在一处苹果园地窖里,发现了失踪的姜团长。原来他在行军时不小心掉进雪窝,夜间急行军不能喊叫,所以无人发现。听说他一天没吃东西,侯参谋赶紧解下包袱,把带来的炒面和缴获的美国罐头给他充饥。罐头吃完,姜团长随手把罐头盒扔到外面,谁知反光的罐头盒被空中的美国飞机发现,一个俯冲后猛地抬起屁股,一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声音就下来了。爷爷被地窖里掀起的一块土坷垃砸中,他想完了,估计要在这里报销……乘着敌机上升空隙,他们冲出地窖,在雪地里滚了有几十米,再回头,地窖已经被美国飞机炸塌。有惊无险的归队,付出的代价是爷爷十个脚指甲盖全部被冻掉。
朝鲜雪夜翻车,三位奶奶有惊无险。
奶奶叫田秀华,1927年出生在山东蓬莱刘家旺村,三个姐姐先后参加革命入了党。奶奶1944年在我党办的蓬福师范上学,毕业后分在蓬莱县六区当妇救会宣传委员,同年10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组织淮海和渡江战役支前队的工作中荣立三等功。渡江战役前夕安排南下接收地方政权的班子,奶奶被分到上海奉贤县当区委副书记。县组织部征询个人意见,奶奶说有个对象在独立二团当营长。组织部的人一听就说,上面有要求,凡是有部队对象的不能南下。1950年初,32军准备南下福建打台 湾,急需又年轻又有能力的干部,让奶奶到部队工作。奶奶是烟台市委组织部重点培养对象,烟台市委这下不乐意了,说你们部队不能随便调我们地方干部,必须要胶东军区来商调。经过多方协调,奶奶终于在1950年5月份落实入伍。但是这么一耽误,32军已经先期开拔到福建,奶奶跟后续人员辗转先到江西上饶,后到福建南屏,分配在32军94师后勤财审股当会计,审计各团报上来打台 湾所需的给养和物资清单。
朝鲜战争是突然的。奶奶回忆,1950年建国一周年游行时队伍还在喊“解放台 湾”的口号,就突然接到北上命令。坐汽车到上饶,转乘火车到大汶口换装,摘下帽徽,取下胸章,收缴部队番号的印信,才知道是出兵朝鲜作战。从山东坐火车到吉林临江,在临江兵站进行物资交接,隆隆炮声和敌机轰鸣声让人感受到战争的严峻气息。奶奶说当时临江有好多伤员。在临江办完物资交接手续后,继续北上,从延吉图门入朝。
朝鲜战场上美国飞机把持着制空权,非常猖狂,而且为了制造恐怖,特意在炸弹上安装了风哨,炸弹一出弹仓,“呜呜”的刺耳声就会响彻天空。有一天下午,警卫员慌慌忙忙地跑来报告爷爷:兵站被美国飞机给炸了!爷爷说,我当时听到后头皮发炸,跺着脚对来人说“坏了,老田下午带人去兵站拉粮食,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傍晚时分,奶奶带着运粮车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们原来在兵站把粮食刚装好,美国“小寡妇”飞机就来哼哼了,车队撤退到附近树林里隐蔽,就看见兵站上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爷爷穿着55式海军军装和海军礼服参加55年授衔典礼和国庆观礼。
抗美援朝二次战役结束后,爷爷因寻找失踪的姜团长,脚指甲冻掉,又患了肠胃炎住院治疗,师首长批准爷爷等4位干部结婚。奶奶说有一天,爷爷的警卫员来找她要私章,奶奶问:“你要我私章干什么?”警卫员不回答,只是笑,原来他是要奶奶在结婚申请书上盖章。跟爷爷结婚是师长邬兰亭提出的,他说:“田会计,你俩关系早就定下了,因为打仗耽误下来,鲁科长身体不好,早点结婚互相能有个照应。”
奶奶在朝鲜怀大伯妊娠反应很大,胃口不好,当时物资紧缺,想吃根葱,都不好意思到炊事班要。还是朝鲜房东阿玛尼心细,让她的儿子上山摘桑果给奶奶补充营养。朝鲜阿玛尼的儿子是独眼,要不也去当人民军了,多年后,奶奶满怀深情地回忆起这位阿玛尼,说是她一生中最感激的人之一,她的独眼儿子要健在的话也有八十多了,交代我们以后有机会去朝鲜定平郡,一定去打听一下长川里的独眼爷爷,好好感谢人家。
1951年12月底,爷爷因身体原因和身怀六甲的奶奶回到国内,到曲阜的当晚被安排在军部招待所。招待所实在太冷,夫妻俩只能用被子盖在身上,偎依着在床上坐了一宿取暖。第二天,爷爷就去医院治疗,奶奶去集体宿舍,大伯不久就降临人间。给大伯起名也费了不少事,和平,援朝,抗美,卫国等等,还有人说干脆叫长川里,最后选定叫鲜平,奶奶说有两个意思:一是从朝鲜平安回国,一是朝鲜永远和平。
有些历史是需要不厌其烦地反复讲述,当年的战争远比电影展现的残酷,同时,也更让我们体会到现在生活的来之不易。愿后人永远铭记:伟大的抗美援朝精神永垂不朽!
1955年初,爷爷被调到六安县兵役局当局长,他拿着调令到安徽省军区报到,干部处的人说,你这么年轻,当什么兵役局长,省军区下面有个212团缺个参谋长,你去带兵吧。结果去了没多久,212团又被整体改编到辽宁旅顺海军基地接防苏军太平洋舰队的海防救生大队。
爷爷奶奶在朝鲜唯一的一张合影。
1955年部队建设正规化,女同志一律复员,团领导家属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奶奶含泪上缴了帽徽和胸章,带着大伯和出生不久的大姑随军去了旅顺。奶奶真正做到“退伍不褪色”,当时旅顺基地的人员从全国各地调来,奶奶一来就被任命为海军基地家属委员会的党支部书记,做随军家属的思想工作。她干事认真、耐心、细致、扎实,多次受到基地党委的表扬。
1955年9月初,海军基地通知爷爷和其他两位代表,到北京参加授勋、授衔典礼和国庆观礼,整个大队都轰动了,苏军专家也前来祝贺。9月27日下午三点,爷爷和其他代表们穿着崭新的55式军装,来到了中南海怀仁堂。四点多,毛主席来了,朱总司令来了,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来了……会场顿时沸腾了。爷爷说从大会开始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在剧烈跳动,直至典礼结束仍不能平静。回到旅顺后,爷爷和其他代表到各个基地作国庆观礼汇报报告。当时部队还没有换上55式军装,所以他们身着新式军装,佩带着金光闪闪的肩章,到哪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连苏军专家都竖着大姆指说“哈啦少,哈啦少。”多少年过去了,每当爷爷谈起当年参加授勋授衔典礼和天安门观礼,都说自己这一辈子值了,什么都不计较了。
1956年,爷爷被选送南京军事学院指挥系学习,两年后因伤病困扰实在不能坚持,就在1958年9月转业了。安置分配时,安置办说山东满编,江苏满编,安徽六安需要人,你就去那里吧。爷爷想起他的师长邬兰亭就是六安金寨人,自己1954年分配就去过六安,时过四年后又分配去六安,可能是缘份吧,就带着全家到了六安。奶奶对爷爷说:“我跟你这么多年,从没在一个地方待过两年以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爷爷笑着说:“现在好了,以后想动都动不了啦。”果不其然,这一待就是六、七十年,我们也成了地地道道的六安人。
地委组织部把爷爷分配到六安农校当党支部书记,六安农校原是合肥农校,为支援六安地方教育,从合肥搬迁到六安。为改善教学条件,爷爷找到上海铁路局工作的老战友,批来钢筋,盖了两栋教学楼。六七十年代期间,农校和农科所合并,爷爷又兼任所长和党委书记。农科所是由六安老农场和地委小农场合并而成,有300亩地,职工不足50人,在田多人少、经费紧张的年代,发展的困难可想而知。爷爷带领全体职工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为农科所的农业科研事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校所合并后搬到离城20多里的“五七农场”,附近没有小学,职工子女上学成了问题。为了孩子们的前途,爷爷大胆作出自办小学、自聘教师的决定,解决了职工子弟入学的后顾之忧。到六安支左的六 四零八部队在农科所附近驻军,为解决吃菜问题,爷爷划给部队一块地当菜园地,其它驻军知道后也纷纷前来要地解决吃菜问题。先后有南字411部队、皖字625部队、361医院、人武部等,农科所热闹起来,成了部队大农场。当他们知道爷爷奶奶也当过兵,经常来串门,我们家也热闹起来,奶奶对他们是有求必应,大伙也亲切地称奶奶:“田妈妈”。
有一天,361医院的女兵在收麦子,割完后要打捆,有个女兵怎么也捆不住,奶奶就上前手把手教她怎么捆。事后有个女兵问奶奶,您认识她吗?奶奶说,她是谁呀,我不认识啊?那位女兵告诉奶奶,她是许世友司令的女儿。奶奶说,哦,原来是胶东老乡呀。部队农场后来慢慢撤了,但奶奶和他们建立的友情还在延续,有些退伍转业了还常来六安探望田妈妈。
爷爷奶奶筹建农校教学楼,依然发挥着作用。
奶奶还有一个身份:编外炊事员。当时校所离城远,食堂过了饭点就关门,在试验田搞科研的单身汉和外来实习学员回来晚就没了饭吃。爷爷好客,又喜欢别人陪他喝两杯,我们家成了免费食堂,奶奶成了编外炊事员,我爸成了奶奶的“火头军”,专职帮忙烧饭。原六安市人大副主任曹承芳在回忆录上写:当年我在农科所培训班学习,由于在试验田里回来晚了,食堂关门了没饭吃,就经常到鲁书记家蹭饭……
1976年,在省、地各级领导的关心和支持下,爷爷带领班子成员克服极左思潮影响,全力做好农业科研服务工作:建成了一栋三层的办公大楼,建立资料室、化验室和农具保管室,引进人才,宽松氛围,给农科所人插上了向科学进军的翅膀。1976年,爷爷参加省里普及杂交稻会议后,反复向别人介绍三系杂交水稻,不孕系良种产量高、用种少,原来插秧是一撮,现在用杂交秧苗一棵能分蘖成十几株,湖南的袁隆平是杂交稻研究领域的开创者和带头人,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组织科研人员到海南三亚(涯县)农场南繁。农科所老、中、青的创业者们团结一致、开拓进取,没过几年一跃成为走在全省农业研究前列、科研成果丰硕的一流院所。
爷爷1980年离休。在六安工作的二十多年,他一直从事农业教育和科研工作,学生遍布安徽省各县市和乡镇,深受广大师生和教职员工的爱戴。1999年9月25日,爷爷走完了他从胶东到皖西,戎马倥偬、科教育人的人生道路,与世长辞。44年前的9月25日,他接到了国庆观礼邀请函,这也许是历史的巧合吧。
奶奶复员后一直没有工作,她带着档案履历找相关部门要求恢复,最后安排在农校当收发员。奶奶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各种文件、报刊、信件、汇款单、包裹单,认真分类不出差错。奶奶1982年离休,平时喜欢看书读报,关心党和国家的政策方针,从不允许在工资卡上扣党费,一定要亲自缴给党支部,充分地体现了一个老党员对党的忠诚和热爱。
奶奶身体一直很好,2019年的年三十还给每个孩子发了压岁红包。年初一下午她呼吸不畅,送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治疗,奶奶说感觉不那么难受了,让小姑陪在医院留观,其他人都回家。年初二奶奶精神饱满,还告诉我们,这是她第三次没过好的春节:第一次是1951年在朝鲜,要不是看到朝鲜老乡吃打糕,还不知道春节到了。第二次是1952年年初三在曲阜九兵团医院生大伯。第三次就是今年,年初一就把大家弄到医院……下午奶奶病情突变,经多方抢救无效,大年初三,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二老给孩子们最大的财富就是:严爱有加的朴实家风,宽厚待人的处世情操,勤劳善良的高贵品德,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这一切,伴随他们经历了漫长而又坎坷的岁月,也给子女们成长树立了榜样。
折菊寄相思,迎风忆故人。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奶奶。(郝 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