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学科化的标志——序毛万宝新著《兰亭学探论》
近日,万宝君寄来《兰亭学探论》书稿,向我索序。看罢书稿,我的思绪不禁一下跳回三十年前。
1984年5月,万宝君准备的本科毕业论文《试论书法艺术的共同美》,在送交指导老师祖老(即祖保泉先生)之前,曾请我过目、把关,我看后觉得整体不错,但有些细节还须推敲,便在上面作了相应改动。万宝君接受我的改动,我自感欣慰。后来,他的这篇毕业论文获了“优”等,并顺利发表于次年的《书法研究》第2期上,我更为之高兴。
万宝君之所以把他的毕业论文送我过目、把关,一者因我当时正在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后改称“文学院”)任教;二者,是因这之前,我曾在《书法研究》(1983年第1期)上发表书法美学论文,参与了当时书法界的书法性质问题大讨论。
1984年7月,万宝君毕业离校,回家乡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任教,但我们仍不时有书信往来。我曾两次赴六安出公差,同他见了面,聊了一些书法方面的话题,得知他在非学术环境下依然坚持书法美学研究,很是惊叹,并鼓励他接着做下去。果然,这之后他的成果频频问世。他不仅在《书法报》《书法导报》《书法之友》《书画(法)艺术》《书法赏评》《中国书画报》《书法》《书法研究》《中国书法》《中国书画》《美术史论》《中国越学》与《中国美学研究》等专业报刊上不断发表文章,有三篇重要论文发表后立即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造型艺术(研究)》全文转载,而且于1999年出版了第一部书法美学论文集《书法美学论稿》(中国文联出版社版),于2011年出版了五卷本“毛万宝书学论集”系列(安徽教育出版社版)——《书法美学概论》《书法美的现代阐释》《20世纪书法史绎》《当代书坛批判》与《兰亭学探要》,于2016年出版了第二部书法美学论文集《书法美学论集》(江苏人民出版社版),于2017年完成国家图书馆约稿《〈兰亭序〉史话》的撰写(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于2018年完成郑州大学书法学院约写的《书法美学》教材(河南美术出版社即版)。
2005年3月,浙江绍兴 “人才引进”,将万宝君从六安调到绍兴,担任兰亭书法研究所副所长并主持工作。万宝君告知我这一消息后,我是既激动又惋惜。激动的是绍兴识“宝”,得万宝君过去研究兰亭,必将大大提升兰亭的文化品位,而万宝君本人由业余变专业,书法研究又必将如鱼得水、如虎添翼,真乃双赢也!惋惜的则是,我们安徽留不住人才,此前我曾多方努力,争取调万宝君来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院),与我一道创办书法专业,终因体制壁垒相阻而未果。
到兰亭之后,为配合本职工作,万宝君把他的主攻方向由书法美学调整为兰亭学。鉴于兰亭资料阙如,他第一步便着手搜集、整理有关兰亭学古今文献,编选大型资料集成《兰亭学文献汇览》(后删去古代与近代部分,结构稍加调整,更名《兰亭学当代文选》,得300余万言,以“内部资料”本印行)。与此同时,则是有序撰写有关兰亭学的单篇论文,上述《兰亭学探要》即是它们的结集。
有了资料积累,有了系列单篇论文的撰写,万宝君便自我加压,于2015年10月初,动笔写起《兰亭学探论》专著,历时一年有余,到2016年10月底书稿杀青。稍事“冷却”,2017年6月,万宝君又对书稿进行修改、誊正,不久前(10月初)终于大功告成并向我索序了。索序之事,去年年底万宝君同我联系,我即欣然应允,所以,当下的我也就成了他这部书稿的第一位读者。
关于兰亭学,过去曾有若干论者提及,但谁也没有写过这方面的专著。这就使得万宝君拿出的这部《兰亭学探论》,成了目前为止第一部兰亭学专著,而且是具有体系性的兰亭学专著。这部专著,既否定了所谓兰亭学“并不是一门学科”的说法,同时也否定了所谓兰亭学仅为“有关《兰亭序》的学说群”但尚无“严密的体系”的观点,标志着有关兰亭研究从此走向学科化,在学术史上具有灼然可见的界碑意义。
不仅如此,万宝君的此项研究,也使他所在的兰亭书法研究所成为名副其实的研究所。这点,在时下尤为难得。君不见,时下那些只挂牌不营业的这研究所那研究所还少吗?它们常年消耗着国家拨付的巨额科研经费,却不见一点儿有价值的学术成果问世。
得力于前期专攻书法美学,万宝君这部书稿很自然地走向高起点、大视野。通览书稿中的各大章节,可以看出,不论是关于书法的与文学的、风格的与技法的、考据的与鉴赏的阐释文字,还是关于思想性与艺术性、真实性与可疑性的辨析文字,都渗透着万宝君的个性化理念及其追求——重资料,更重阐释;重实证,更重思辨;重史事寻绎,更重理论架构;重书学本体,更重“新知”融入。正因为拥有这些特色、理念及其追求,我深深感到,兰亭之为“学”是完全可以成立的,而该“学”由万宝君一己之力来建构,又诚属情所宜然、理所当然、势所必然。此乃兰亭之幸,亦乃当代中国学术之幸也!
进一步寻绎,万宝君这部书稿还有如下诸多亮点值得一提。
其一,对兰亭学的学科定位准确。在一般人看来,《兰亭序》以书法名世,兰亭学自当归属书法学。其实不然。万宝君告诉我们,兰亭学虽离不开《兰亭序》书法,但还得同时关注与《兰亭序》密切相关的《兰亭序》文章、兰亭雅集、兰亭诗与兰亭接受等。既如此,一个“书法学”岂能将之囊括?能将之囊括的只有“文化学”与“历史学”交叉下的“中国文化史研究”。很显然,这一定位,极便于有关高校根据已有学科设置开设兰亭学课程,或将兰亭学放在文化学院讲授,或将兰亭学放在历史学院讲授,或将兰亭学放在文学院讲授,或将兰亭学放在书法学院讲授,等等。
其二,对兰亭学的学科内容勾勒完整。兰亭学讲什么?或兰亭学有哪些内容构成?过去的一些论者,常将目光放在《兰亭序》书法一端,认为从北宋以来关于《兰亭序》的种种议论,关于《兰亭序》版本的种种记述,还有关于《兰亭序》的后世影响等,就是兰亭学的全部内容。而这在万宝君看来,未免显得太狭隘了。事实上的兰亭学,还必须追溯一下《兰亭序》是如何产生的,又是为哪个对象作序的,以及伴随《兰亭序》影响后世者还有哪些相关内容等。如此一想,兰亭雅集研究、兰亭诗研究和兰亭接受研究三大板块岂不跃然而出?假如兰亭学只限于研究《兰亭序》书法,那直接称之为“《兰亭序》研究”便可,又何必多此一举另提“兰亭学”呢?
其三,对兰亭学的学科展望诱人。万宝君自称这部书稿涉及的学科内容,只是有关兰亭学的核心内容。除此,还有更广泛的非核心内容(详见书稿“余论”所述)等待人们去作进一步研究。关于非核心内容,我以为,还可增加两个大项,一项是对有关兰亭学古代文献作一系统的校勘与研究,比如《兰亭记》的校勘与研究、《兰亭考》的校勘与研究,以及《兰亭志》的校勘与研究,等等。至于第二项,则是对有关兰亭学近现代文献加以分门别类的收集与研究,如关于《兰亭序》与兰亭诗版本研究的研究、关于兰亭论辨及主要人物的研究、关于《兰亭序》或兰亭学出版物的研究、关于《兰亭序》或兰亭学研讨活动的研究,等等。
其四,对《兰亭序》创作真相的认识新颖而独到。从事书法研究者也好,从事文学、文化研究者也好,他们一提起《兰亭序》,绝大多数无不因循传统说法,认为《兰亭序》是“草稿”,而且书于兰亭雅集当天,有的甚至说是醉后所书,醒后重书数十本皆不及醉本。但万宝君却在前人“再稿本”与“誊正稿”的基础上,进一步认定:今日所见《兰亭序》各种版本之祖本,当系“改定稿”。即是说,王羲之雅集当天所写《兰亭序》自是“草稿”,上面的文字内容不理想,于是雅集过后,又对之进行修改、誊正与再修改,大约在第五遍方成定稿,遗憾的是定稿书法效果不佳,他只得将定稿前的那通“改定稿”(书法效果最佳,文字内容已与定稿一致,只是上面留有少量局部修改,未加题目,也未署名),当作传家之宝留了下来。与此同时,王羲之又将那些与定稿文字内容不一致的草稿一一销毁。至于定稿及若干定稿抄件在完成传播文字内容使命之后,均一一消失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另外,万宝君对《兰亭序》“癸丑”(首行添改)二字所作的解释,亦令人信服,而不失为一家之言。
其五,善于运用文献互校,纠正常见文献之误。书稿中指出,智永当为王羲之“六世孙”,“其兄孝宾”当为“其兄子孝宾”。以唐何延之《兰亭记》(唐张彦远辑、范祥雍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法书要录》辑录本)为据,绝大部分论者均将智永视为王羲之“七世孙”,其实不确。查王云根《王羲之家世》(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96页所刊王徽之(王羲之五子)一支世系表[即:王徽之→①桢之(弟宣之、靖之出继)→②翼之(兄兴之、侄法明,或云法明、法朗为同一人)→③法朗→④彦祖→⑤昱→⑥智楷(子孝宾、孙少宾)、智永]可知,王桢之为王羲之一世孙,王翼之为王羲之二世孙,到智永这儿,正好为王羲之六世孙。
再者,根据该世系表,亦可看出前述《兰亭记》所说“与兄孝宾俱舍家入道,俗号永禅师”(四库本《法书要录》所辑亦如此)也弄错了,原来孝宾不是智永之兄,孝宾的父亲智楷才是智永之兄。又查南宋桑世昌《兰亭考》(“知不足斋丛书”本)所辑《兰亭记》,倒写作“与兄子孝宾俱舍家入道,俗号永禅师”。
……
最后,我想建议万宝君的是,这部书稿出版之后,还可关注一下“僧人的兰亭接受”与“国外(特别是日本)的兰亭接受”,并在他日增订时充实进《兰亭学探论》当中,那样,《兰亭学探论》岂不更为丰满?
由于第一个作构建尝试,万宝君这部《兰亭学探论》著述,还有不少可供完善、提升的空间。正因为如此,我特别期盼万宝君能继续努力,把兰亭学研究进一步深入下去。同时,我也期盼学界同人能“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围绕兰亭学,奉献自己的智慧与心血,把兰亭学这门新学科做强做大,以与“红学”相媲美!
是为序。(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 詹绪左 2018年11月12日于江城)